周邦彦《诉衷情·出林杏子落金盘》

出林杏子落金盘。齿软怕尝酸。可惜半残青紫，犹印小唇丹。

南陌上，落花闲。雨斑斑。不言不语，一段伤春，都在眉间。

生活总是充满故事，活色生香，有滋有味。很多时候，不需艺术加工，只需慧眼灵心，敏锐捕捉，就会发现一段经历，一曲新词，一瞬精彩，一篇故事。

读罢周邦彦的《诉衷情》，浮想联翩，意味深长，很容易唤起我对生活的联想。词作中描写的生活情节，感觉格外熟悉、亲切。不过，其情思意蕴远比我的童年故事来得复杂微妙。词作描绘了一个怀春少女由尝试杏子所引发的一段爱恋忧伤。

这是一首写少女伤春的词。少女伤春，在周邦彦以前的诗人词人中有不少人写过，但跟尝果怕酸联系起来，却是罕见的。周邦彦这首词由少女尝果写到伤春，过渡自然，联系紧凑。

春夏之交，杏子接近成熟，天真好奇的少女，偷偷摘来几个，放在自家精致秀丽的盘子里，以备品尝。端详再三，欣喜无比。杏子颜色青紫，体态玲珑，个头不大，令人垂涎。

少女满怀激动，纤纤玉手拿起一枚青杏，樱桃小口轻轻一咬，满口酸涩，大为惊讶。感觉连牙齿都是软的，酸溜溜，麻乎乎，闭嘴不言，面色尴尬，再也不敢尝试。她不知道，这些杏子尚未成熟，不甜不香，不脆不爽，反倒又酸又涩，略带苦味。盘子里放着一枚残缺的青杏，上面还留着一道小小的口红印记。这是一个特写镜头，词人故意将它放大，给人留下深长回味。

一道口红，一张小嘴，一枚青杏，一声惊讶，很容易让人想到，这名女子正当妙龄，青春蓬勃，面容俊俏，热爱生活，热爱美丽，对事物充满好奇，对未来充满期待。她的尝鲜举动，她的修饰打扮，她的不胜酸楚，她的心情急切，一一跃然纸上，感染人心。

这是一个不仅漂亮，而且活泼可爱的少女。词人满怀深情，满怀爱怜来描绘她的举止，“可惜”呼应后面的“犹”字，有词人会心一笑，也有心生疼爱，还有嗔怪指责，更有风趣幽默，生活的意味从词句之中流泻出来。

有时候，我们忽发奇想，将少女与青杏联系起来，感觉这位青春少女其实就是一枚酸涩不熟的杏子，一样不到时间，一样还未成熟，一样滋味酸涩。杏子还是青紫相间，隐隐泛红，应该是苏轼所写“花退残红青杏小”那种暮春时节的杏子。

少女涉世未深，不谙世事，缺乏生活经验，不能识别杏子成熟与否，因此所作所为稍显幼稚，引人发笑。不过，她的行为却给我们带来许多生活趣味。

宋代诗人叶绍翁的诗句“满园春色关不住，一枝红杏出墙来”（《游园不值》），又是另外一种风味，早春时节，满园生机，欣欣春意，全在出墙红杏上面。杏子尚未出现，结果还需时日，给人期待，给人希望。

今天，人们常用“一枝红杏出墙来”喻指那些风流出轨，不守节操的女子，含有明显贬责、批评意味。这就与周邦彦词作中的青杏形象截然不同了。

一个是爱怜有加，赏玩不尽;一个是指桑骂槐,暗含讥讽,两相比较,可以加深我们对词作情意的理解。

当然，如果词作仅仅是描写一位少女尝试鲜果的神情姿态，凸显她的天真可爱，无知有趣，充其量不过是给读者带来一些轻松、愉悦而已。

这首《诉衷情》其实尚未倾诉女主人公的衷情，上下两片初看似无关系，不易衔接，实则用暗线贯穿，自然过渡，结构曲折。作者又善于抒写女性心理，将女性心理活动与景物描摹巧妙结合。词作下片才是全词亮眼动心所在，也是词意深婉所在。词人一笔转入郊野阡陌，简单几笔，勾勒一幅画面，蕴含无限情思。

暮春时节，风雨潇潇，繁花凋落，铺满一地。女子看在眼里，痛在心头，思绪由眼前风雨落花延伸到遥远的地方。自己不就像这一树鲜花一样吗?青春亮丽,姿容俊俏,生气蓬勃,活力无限。

但是，时光流转，人事变迁，谁又能够确保青春永在，花颜常存呢?所有的美丽都抵不过无情的岁月，所有的鲜花都抵不过严酷的风雨。看眼前落花残败，七零八乱，想必自己有一天也会人老色衰，黯淡无光。

人如花，花似人，两相悲悯，可怜兮兮。眼下，正逢青春年华，谁来爱抚我的美丽?谁来俘虏我的芳心?女子心中萌发一股莫名的激动与向往，多么希望，在这如花似玉的年华，邂逅一位风度翩翩、仪表堂堂的白马王子，他应该骑着高头大马，一袭宽袍白衣，迎着暮春惠风，打马而来，闯入我的庭院，闯进我的心房。

可是，这个人在哪里?怎么还没出现?是在赶往我的庭院的路上吗?会不会一路顺风?会不会另有波折?眼看一春又要过去，风物暗淡，青春萎靡，甚是急人!

注意词作两个词，一个是“闲”字，不是悠闲自在，不是轻松愉快，也不是清闲好玩，类似李清照词句“一种相思，两处闲愁”，是少女眼中落花无意，见者有心，是怀春之愁，是相思之忧，是无聊之苦。

一个叠音词“斑斑”，暗含“桃花乱落如红雨”的凄楚，也有风急雨骤的无情，沉痛下笔，掷地有声，足见少女睹花伤己，怜花惜玉之心理。

落花如此，人何以堪?女子心事敏感，忧虑连绵，临风伤感，寂寞一春。无人能够理解，无人能够分担，也不便向人倾诉，万千思绪，忧思苦闷，唯有自己承受。

“不言不语，一段伤春，都在眉间。”是最终的抒情之语。女子寂寞一人，不言不语，此时无声，悲情却自现于眉间。颦颦蹙眉，一段伤春情怀，自在其中。无言无语，暗自伤神，这番伤心酸楚，这番怀春愁怨，全在眉宇紧皱之间，全在徘徊低回之时。

读罢，不禁担心，一个春天很快过去，美丽的女子何时才能盼来自己的春天，自己的爱情，心是酸酸的，犹如那枚青杏。苦涩忧伤，如烟似雾，久久萦绕少女心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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